
孩童时代,与我家共着一个堂屋的邻居,男主人在村里任过多年的村支书,个儿不高,能说会道,依辈分我们几个兄妹叫他哥哥。他小父亲几岁,却膝下寂寞,无儿无女。我们泥鳅一般串门时,他与堂嫂颇为欢喜。
一次我偶然上门,没见一个人影。他家除桌椅、碗柜等几样简单的杉木家具外,几乎空空如也,平素出去便不大锁门。我正准备打转,忽然瞥见打开的破旧柜子一角赫然放着本书;好奇地拿过来一瞧,是部砖头厚的《水浒传》,封面一角已深深蜷曲起来,像门前阳光暴晒下的一片芭蕉叶;随手翻了翻,多半是陌生的繁体字,许多字眼只能猜测。饶是如此,我的心依然怦怦直跳,有着在“山路上闲走,蓦然发现一枚闪着金色光芒的钻石”般惊喜。
这部书在我眼里是稀罕的珍宝,在邻家堂兄那儿大概也是。他家也不宽裕,堂嫂有积年的慢性疾病,一年到头捧着空了满、满了又空的陶瓷药罐,不会有闲钱买书。我已无暇探究书从何处来,也不敢向堂兄开口借,生怕他不肯,神差鬼使地拿上书,如疾走的野兔一般穿过堂屋,溜回了自己家。
几个昼夜后,我跳过所有的景物描写和诗词,囫囵看完了全书。这是我最快乐也最担惊受怕的日子。那时课堂上还没学过鲁迅先生的《孔乙己》,不知道原来“窃书不算偷”,第一次担了“贼”名,半夜里的床上还偶尔惊醒,生恐堂兄火冒三丈找上门来。路上遇见他迎面过来,便急忙远远躲过,闪在了高高的稻草垛背后或者椿树影里。最后一页翻完,被高俅等人害死的宋江“累累显灵,百姓四时享祭不绝”,我在一腔幽幽怨愤里长嘘一口气,贼着眼,找了个机会鬼鬼祟祟溜进堂兄家,将书放回了原处。
多年后我才发觉,偷来的书读起来是如此记忆惊人,勒进石头一般印象深刻。而今自己有着一间宽敞的书房,两边书架里满是簇新的书籍,可以风晨雨夕从容不迫读书。书一合上,多半内容却已忘却了,像彬彬有礼的上古贤士,将别人送上的礼物又立马原封不动还了回去。我读完堂兄的书,便能说出一百零八将的主要故事和多半好汉的绰号,还能学着父辈们屋前讲古的语气绘声绘色说给弟妹们听,关键时刻还能老练地卖点关子,引得他们欲罢不能,屁颠颠地做着原该我做的家务,以当作交换条件。
一个凉风如水的夏夜,四周寂寥,虫声唧唧,屋后的大株山偶尔传来一两声“哭鸟”(猫头鹰)的悲鸣,我与同睡在厢房的两个弟弟又开始钻在被窝里讲《水浒》。夜已深时,弟弟们还毫无倦意,牛皮糖一般粘着我往下讲。说到没羽箭张清如何一颗石子一个,打得前来围攻的梁山好汉溃不成军时,弟弟们似乎不甘心目中的梁山英雄们打不过张清,大声争辩起来,说我是瞎编。这时,门忽然推开了,从矿山回家休探亲假的父亲笑着进来,夸奖了我的记忆,弟弟们才终于服气。多年后,父亲闲聊间还常常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一幕,脸上满是以我为荣的自豪,将我的记忆拉回到青涩而快乐的童年读书时代。
大概喜欢读书的缘故,我少年时代比较文静,甚或有点过于老成,喜欢模仿大人的举止,不像两个弟弟那么猴儿般野。每每随父母走亲戚,我很少与同龄伙伴外出疯玩,而是常常留意有无书报。书籍自然如同我家一般难觅踪迹,但那时包裹食物或者别的用品偶尔用的是废旧报纸,若能找到污迹斑斑的一张,我半天的时光便能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飞快流逝了。
父亲见我喜欢读书,开始设法收集单位里一些被人遗弃的杂志,将它们从几十里外带回来,时断时续,没有定准,却令我如获至宝,大开眼界,诸如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十月》《上海文学》,最多的是与工人有关的《主人翁》和《支部生活》。第一次读到贾平凹的《鸟窠》,便在当时的《人民文学》上。我住在乡间,生活的圈子小,周围没有姓贾的人;文中多次舒缓而怪异地写到“它(毛驴)的眼睛被布蒙住了,套着磨杆,走着一圈,又一圈;我跟着毛驴的屁股,也走着一圈,又一圈”,因而对“贾平凹”三个字印象极深。不想多年后,贾平凹名声如日中天,我已步入鬓毛挂雪的中年,他仍然笔如泉涌,锐气不减当年。
责编:周媛
初审:王珈 二审:唐?;?nbsp; 终审:易士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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